如果母亲没有死,某一天我们在人海中相遇,除非她主动叫住我,不然我们只能是对面相看不相识。事实上,母亲早已死去。家里没有留下一张她的相片。
那时我还太小,她的面容未能在我脑中烙下清晰的印迹,故而长大后,试图回忆她时,我感到力不从心。这个理论上与我关系亲密的人,百分百地存在过,却怎么也无法凝结成一个具体的形象。她好似阴天的风,偶尔从我面颊上拂过,抓不住,也赶不走,冷冷的,湿湿的,牵惹起绵长的伤感。
按说我对她没什么感情可言。诚然,她是我的生母,但感情这东西,与血缘关系不大,它是在日常相处中生根发芽的。是的,我和她有过四年短暂的交集,但那是在我生命的混沌阶段。对一个小小孩来说,乳头和玩具远比感情重要。然而,每当我在尘世受了挫折,却总是想到她。我默默安慰自己,如果她还活着,在我身边,我肯定不会这么委屈。对她的怀念,是没有解药的毒药,是空洞的绝望,就像疯子在原野上奔跑,捕捉那无影无形的风。
对她的怀念使我变得格外敏感。每当有人谈起她,我的耳朵比蝙蝠还灵敏,仿佛听人叙述她的往事,也是与她亲近的一种方式。零零碎碎的母亲的故事,经由我的想象开枝散叶,建立起一个奇特的世界,一个半透明的、不可企及的所在。隔着毛玻璃似的的墙壁,我依稀能看见母亲的一举一动,尽管她的面目永远模糊不清。她纳鞋底儿、汰衣裳、切猪草、干农活儿、冲我微笑,跟每一个平凡的村妇没两样。可她听不见我叫她。她不答应。这让我懂得,她终究不是个平凡的村妇。她是我的母亲,并且她死了。
我羡慕外婆。外婆对母亲的怀念是具体而详实的。关于母亲的记忆,没有谁比她占有得更多。在她口中,母亲是个懂事的小女孩。她想读书,想上学,村里没有人比她更向往知识。外婆说,那时候家里穷,供不起她读书,她就自己去挣工分。她身体底子差,瘦极了。她去挑河,硬硬的扁担压在窄窄的肩上,随时可能闪着腰。她还去拣牛粪,那是男伢儿们才干的活儿,她却不怕脏也不怕丑……
外婆曾告诉我,她是不乐意让母亲嫁给父亲的。外婆家固然穷,但我家更穷。那时的乡下人虽然还算淳朴,但追求优裕的生活是人的本能。外婆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嫌贫爱富。她反对母亲嫁给父亲的理由是,父亲的品质不好。
“我叫人查访过的,”外婆说,“你老子从小就是个皮王,家里穷还不好好念书,成天跟一班狐朋狗友瞎混,搅得村上不得安宁。”
这大概不算诬赖。父亲年轻时异常顽劣,我也听几个爷爷辈的老人提过。其中一个说:“那时候半夜里听见怪叫,不用问,肯定是你老子又出动了。”
他们送了我父亲一个绰号,叫“国军头子”。后来学《捕蛇者说》,学到描写悍吏的“叫嚣乎东西,隳突乎南北”一句,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父亲年轻时的形象。
但母亲执意嫁给了父亲。母亲对外婆说,正因为父亲品质不佳,才更需要一个女人调教。隔壁二嫲嫲(婶婶)告诉我,父亲跟母亲结婚后,就像黄牛套上了笼嘴儿,立刻就规矩了。她开玩笑说:“每天晚上,晚饭筷子刚放下,你妈就把你爸喊到房里去了。你爸也真够听话的,不管别人怎么喊,就是二门不迈。”至于母亲是怎么治住父亲的,外人不得而知。但父亲的改观,使村里人对母亲生了几分敬佩。
从他们散乱的讲述中,我得出了这样的印象:母亲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。她很要强,可偏偏是这要强害了她。她对于生活、对于家庭,都有雷打不动的规划。改造好丈夫后,她又开始谋求致富,致富的方法很简单,开源加节流嘛。
开源的任务,除了父亲,她没有强加给别人。在她的要求下,父亲成了村里最早的打工仔,打工的地方是湖北某个山区。当时父亲已学成了一个好木匠。父亲去做木工,母亲跟着去,做小工。父亲舍不得她吃苦,让她留在老家。她不愿意。她的致富之心太过操切。她早已无法忍受透风漏雨的茅屋,恨不得一夜之间住上楼房。所以,除了生我之外,她就像男丁一样,长年累月在外奔忙,吃粗粮,住工棚。终于,她出事了。
北风怒号的深秋之夜,在山坡上的工棚里,她毫无征兆地呕了血,呕了很多。父亲后来对人形容说,恐怕一大碗都不止。厄运突如其来,附近没有医院,她就那么带着憾恨去了。父亲说,她在世时曾反复叮嘱,一定要把楼房盖起来,一定要把我培养成大学生。不知她在泉下可曾看见,她的丈夫早已住进了楼房,可惜女主人换了人,换了一个,又换了一个;而她的儿子,也已做了百无一用的大学生。
母亲也有她的过分之处,尤其是对奶奶。乡下人讲究个死者为尊,人都死了,奶奶就不与她计较了,问起来,只说她心气高,性子躁,本性是善的。
母亲对奶奶的坏是其他长辈婉转告诉我的。为了尽快实现致富梦想,母亲显得十分抠门。她希望全家人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。奶奶也是吃得苦的人。她年轻时比母亲还能干。她是生产队上工分挣得最多的女人,因此还得了一个绰号,叫“佘老三”。“佘”是杨家将故事中老太君的姓氏。佘老太君,那是家喻户晓的女杰。至于“老三”,是因为我爷爷排行老二,村里人喜欢开带荤的玩笑,意思是,这么能干的婆娘,哪有不勾搭小叔子的道理?
虽然奶奶可以忍受刻苦的生活,但继爷爷不行。继爷爷比奶奶年轻近二十岁,有点公子哥儿的习气,不喝点小酒吃点小荤,日子是没法儿过的,所以就成了埋在母亲与奶奶之间的地雷。母亲是女人家,自然不便冲继爷爷撒火,只好将怒气转嫁到奶奶身上。她嘴巴子利索又是出了名的,在和奶奶的舌战中,总是占上风。所以在旁人看来,这个媳妇实在泼辣得不成话。
话说转来,母亲固然有种种不是处——作为那个时代的乡下女人,她不可能有更高的思想境界,既然连奶奶都以初衷本善为由宽宥了她,别人就更没有理由苛评亡人了。
有一种说法,母亲的死是我害的。母亲属牛,我属鼠,算命的说,鼠是克牛的,母亲是被我克死的。无论奶奶还是外婆,都相信这种说法。奶奶站在我这边,为了避免我反过来再被已逝的母亲克死,特为请了道士,受了符箓,贴在母亲的牌位上,镇住她;外婆站在女儿那边,一度对我有些恼恨,后来在请灵媒与女儿跨界对话时,母亲借了灵媒的嘴巴,嘱托外婆好生照顾我,外婆才消泯了对我的敌意。
外婆实在太思念我的母亲她的女儿了,为此送了许多钱给灵媒用。在她看来,灵媒能让她与女儿说上话这件事是毫无疑问的。灵媒通知外婆,母亲在那边的屋子漏雨,外婆便买了彩纸扎成的三层小楼,到母亲坟前焚化;灵媒通知外婆,母亲的棉袄太单薄了,挡不住阴间的寒冬,外婆便请裁缝做了棉袄给母亲烧去。外婆年纪大了,记性渐渐差起来,她为记不清母亲的鞋码而愧恨不已。她告诉我,母亲在世时,最喜欢穿她纳的千层底儿了。
说起来,母亲是得了外婆真传的,也是纳鞋底儿的好手。我脑中留存的关于母亲的最清晰的画面,便是晴暖的冬日晌午,她坐在第二进正屋的水泥门槛上,面前摆着一口小圆匾,里面搁满了鞋样儿和五颜六色的布片儿。她左手握着一只鞋底儿,右手戴着针箍儿捏着针,低着头,心无旁骛地纳着,不时将针尖儿送到头发上蹭两下。她的长发又黑又密又亮。阳光碎成五颜六色的光点儿,沿着她头发的弧面滑过来溜过去。
这幅暖融融的画面里竟然也有我。我还是个小不点儿,绕着她蹦蹦跳跳,累了便坐下来,认真看一会她纳鞋底儿。我闹不清楚,这个画面是真实的记忆,还是在别人讲述的基础上加工而成的。但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,这个画面里有母亲,也有我。在这永恒的瞬间,世界空了,只剩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,却毫无人烟寥落的恐怖,安静得很,安定得很。
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另外一个世界收容了我的母亲。我只知道,我与母亲是永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幅画面里了。